轩辕九

【原创】不中用的魔女和金发的爱德华

  
  她推开门走进来。
  阳光被门框和她的身影切割成奇怪的形状,那金发的孩子坐在她的影子里,瞪大含泪的眼睛看着她。
  “爱德华。”她说,皱起了眉头。
  那孩子瞪着她,他被那浸透了鲜血的身影吓得要死。
  “站起来。”她大半张脸都被掩埋在面罩之下,面罩外的半张脸被泼了腥膻的血。
  “我——我没有,太阳已经上山了——”小爱德华说,他不敢哭泣。
  “我知道。”她说,“回到塔楼里去。”
  于是那孩子就战栗着爬起来,哆嗦着踩上石阶。他回头看了她一眼,她放下沾满了鲜血的长剑和短匕,用带着沾满鲜血的皮手套的手扯下湿漉漉的面罩,露出被血染成淡红色的下半张脸。
  她突然转动眼珠。
  爱德华吓坏了,他逃命似的跑上了塔楼。
  
  她很少这样出去。
  她很少握住那柄长剑,很少全身浴血。
  至少爱德华在他短短十年的生命里并没有见过多少次。
  她回来之后过了半个小时,爱德华再次看见了她。
  她坐在图书室的窗棂上,窗外是无边的密林,树冠上有成群的乌鸦飞舞盘旋。这里是塔楼的最高处,可以眺望远方,但无法穷尽森林的尽头。
  她在擦拭那柄长剑。
  爱德华站在门框里看着她。
  阳光抚摸她灰白色的长发,那头发垂落在地犹如落灰的冰雪。
  “你去哪里了?”爱德华问。
  “你太小,长大之后我会告诉你的。”她说。
  爱德华没有说话,他走过来,抬起头看着她的眼睛。
  “怎么了?”她问道。
  爱德华摇摇头,他坐下来,隔着她的裙裾挨在墙上。他闻不到那令人作呕的血腥味了,此时的她安静内敛,又变成他熟悉的那个样子。
  
  她是个很奇怪的人,她不会变老。
  除了她,爱德华还见过别的人。穿黑色裙装的女人带着铺天盖地的腐尸逼近塔楼,乌鸦给她报信,于是她又穿上了那套衣服,握住了佩剑。
  “塔楼的魔女!”她说着,行尸张开腐烂的嘴巴,用破布般的声带重复她的话,“你屠我教众,使他们的鲜血流成河——”
  “爱德华,到塔楼里去。”她说。
  那时的爱德华十三岁,他正在吃他的生日蛋糕,乌鸦们扑打着翅膀叼来一大堆闪光的硬币和石子,这是给他的礼物。
  于是爱德华抱着他的生日蛋糕走上了塔楼。他把蛋糕放在图书室的窗台上,他眺望远方。
  乌云压了过来,狂风席卷在那个人的身边,她踏上堆叠成山的尸体,隔着密林与她对视。
  而她,嚎叫着的鸦群簇拥着她,她脚边落满了黑色的羽毛,那些羽毛飞舞着,停留在她的肩头,塔楼矗立在她的身后。
  风裹挟着枝叶和沙土灌进窗户,他的蛋糕脏了。
  无数只发出凄厉惨叫的黑色乌鸦从无数个树冠里冲向云霄,如同蝗虫覆盖了天地。黑色的羽毛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,封住了塔楼的窗户。
  他惊骇地后退,羽毛遮挡了风和光。
  
  塔楼里太安静了。
  爱德华在蛋糕里挖出干净的一小块,他吃掉那块蛋糕,给自己唱了生日歌。
  记忆中她很少笑,她的眼睛是放凉了的无人问津的茶水,她的肌肤是万年了无生机的冰原,她的嘴唇是淡粉色的轻花。
  十三年来她的相貌没有改变过,爱德华问她为什么,她说:“我是魔女,我与时间同在。”
  “那我呢?”
  “你是人,你在流逝。”她说。
  也许到了某个时候,他成了泥土,而她依旧是窗棂上落灰的冰雪。
  爱德华想,到了那个时候,请不要为我难过。
  
  塔楼四天没有见光。
  待到封锁窗户的羽毛散尽,爱德华眺望远方。
  太阳上山了,塔楼周围萦绕着腐尸的臭气。爱德华看到她,她在堆积成山的尸体上方,她足下踏着那女人的头颅,剑尖直指她的眉心。
  “塔楼的魔女!啊啊啊!”她抓住她的脚腕,徒劳地尖叫着。
  她没有说话。
  “魔鬼诅咒你!我的主降罪于你!哈哈哈哈哈!”她大笑起来。“你的头发,眼睛,骨头,都将腐烂成脓水!我要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!”
  她看着她,平静无波。
  剑尖洞穿了她的颅骨。
  
  于是她走下尸体堆积的山峰,乌鸦落在她踏足的地方,啄食她脚下的尸体,在白骨空荡的胸腔中奔走跳跃。
  她来到塔楼门口,石阶传来一阵脚步声,爱德华跑了下来。
  她厉声呵斥:“后退,爱德华!”
  他迟疑着停下了脚步。
  “到塔楼里去,我太脏了。”她说。
  他的眼泪在那一瞬间滴落下来,他扑进她的怀里,腐尸的臭味使他作呕,他嚎啕大哭。
  她一手握着长剑,另一手拍了拍爱德华金色的脑袋。
  “三天之后我带你走。”她说。
  
  于是爱德华被带走了。
  他被托付给教区的神父,花白胡子的神父笑着牵起他的手:“这一定是劳伦斯的孩子。”
  爱德华不知道劳伦斯是谁,他回头看她,用眼神询问她。
  她背对着绚烂的玫瑰窗,她后退两步,转身朝教堂外走去。
  “劳伦斯是谁?”爱德华问道。
  她没有回答,一步步朝教堂外的草坪上走去。
  爱德华开始害怕了,他甩开神父的手,跑出了教堂。
  没有草坪,也没有她。他看见人来人往的集市,看见远方无法触及的密林和高耸的塔楼。
  
  爱德华在教区长大,他二十岁,即将成为骑士。
  长剑轻点他的双肩为他加冕,他站起身来,准备迎敌。
  但前来抢夺盾牌的并非年轻力壮的青年,而是肤色灰败的腐尸,他张开缺了牙齿的嘴巴,用千疮百孔的声带说。
  “塔楼的魔女,啊……”
  “魔鬼诅咒你……我的主……降罪于你……”
  “你的头发……眼睛……骨头……化为脓水……”
  “你求生不得……”
  他挥剑,让腐尸的头颅像熟透的果实般落地,他冲出教堂,抬头看到铺天盖地如同蝗灾般的鸦群。
  她踮起足尖,蜻蜓般立在教堂的尖顶上。她的身后是无数个穿着黑袍骑着扫帚的魔女,她们俯冲而下,所到之处拖出一道彗星般闪亮的尾巴。
  
  战斗结束了,魔女称她为领主。
  她握着佩剑,静静地站在教堂的石阶上,神父站在她身后,说:“爱德华想见你。”
  她回过头来,金发的男人在玫瑰窗下的门洞里走出来,长剑沾满了腥膻的腐肉。
  他问道:“你是爱我?还是爱我的父?”
  她没有说话,她回过头去,一步一步走下了石阶。所过之处魔女跪服,低下她们的头颅。
  他问道:“你二十年前哭泣,是因为我?还是因为我的父?”
  鸦群聚集,魔女们齐齐站起,她们挥手撒下一片星光,然后就消失了。
  
  从那以后爱德华再也没有见过她。
  到老,到死,都没有。
  
  
  
  
  —end—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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